楔子


  他睜開眼睛,半小時前的沙地依舊在眼前,一路延伸到遙遠的彼端。數不清的閃爍光點擋住他的視線,挑釁著晶瑩如水的好奇藍眸。他的眼睛追逐看似各自分離,過一會兒又聚集擴散的點點光亮,一邊妄想穿透難以那片光牆看得更遠。即使愈發暈眩,他卻更加死命盯著,光亮就好像又近一些,但是一伸手卻摸不到。

  「親愛的,你醒啦……」輕柔的女人聲音在耳畔響起。

  他感覺到女人的臉頰貼近他的臉,並在他的額頭留下了一吻。但他一心只想追尋光牆背後的奧秘,他移動了身子,意圖掙脫女人的懷抱。「威廉甜心,想下水玩嗎?」

  女人的笑臉遮住了視線。她眨著一雙大而亮麗的藍眼,濃烈的眼影在眼皮上張牙舞爪。威廉並不常看她以這副打扮出現,感到有點畏懼,不過為了揭開他今生以來的最大秘密,他點了點頭。

  夏日豔陽的熱氣撫過威廉的皮膚,扭曲當前的景象。女人牽著他的手,一步一步往秘密的根源前進,溫熱的微風則將古怪的氣味推向他的鼻腔,他伸出舌頭,空氣嘗起來並不如想像中奇怪,但帶著溫度的怪味仍在鼻間繚繞。只是三歲小孩的注意力一如金魚的三秒記憶力,女人的催促聲一下就拉走了他幼小的身軀與困惑的思緒。

  炎熱的細小沙粒刺痛威廉的腳掌,他咕噥的抱怨並沒有獲得回應,那雙牽著他的手仍然將他往前拉。溫柔卻堅定,不容抵抗。

  最後迎接威廉的是帶著細碎泡泡的白色浪花,有如每日餐桌上水杯不時盛裝的汽水泡沫,阻隔了他與女人以及更遠的海面。

  「甜心,我們到了!」女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,同時放開了威廉的手。

  威廉充耳不聞,他已經踏進那些越踩越多的泡泡,興高采烈地咯咯笑了起來。方才刺腳的沙粒變得柔軟,輕輕地摟抱他的腳再放開,隨之出現的坑洞被更多的泡泡所填滿,更多的泡泡帶來更多的坑洞。沒多久,坑洞像忍不住捉弄這個小男孩一般,讓他跌進不停沖上岸的泡泡堆裡,留下了很快被水花弭平的小臉印子。女人急忙地將威廉拉起來,然而海水不若汽水那般甜膩宜人,威廉的臉上露出困窘的表情,小小的眉頭揪在一起。這不僅不是個令人懷念萬分味道,相反地還會讓人失去生存意志。當然,一個三歲幼兒是不會想到這層的。

  「媽……我想回家家……」淚水從威廉圓圓的大眼滾了下來。

  「寶貝,媽媽先帶你去擦擦。」

  兩人又回到先前威廉午睡醒來的地方──花色海灘傘下的野餐墊。女人給威廉喝了些水,便拿出竹籃內的毛巾。

  女人輕輕擦乾那張稚嫩的小臉,笑容不久便拉平微皺的眉頭。溫暖的海風吹動了他半濕的棕色捲髮,吹走了女人的其他話語,吹拂遠方繼續在熱流中閃耀、已被捲髮男孩所遺忘的粼粼波光。

  這是威爾葛蘭姆與海的第一次接觸。

  事實上,這件往事彷彿清晨的露水,過了午後就全無痕跡,沒在他的記憶中殘留任何霧氣,直到他從一連串一閃即逝的影像中再度看到。

  在僅僅數秒的時間內,然後……


第一章

  墜落,在暗夜中激起灰白色的水花。

  沾染夜色的透明泡沫沿著威爾與漢尼拔的身體往上發散,彷彿他們即將分解成數不清的泡泡,再幻化成翱翔穹蒼的生物。只不過他們終究持續下沉,朝著威爾預期的大西洋深處前進。

  海水肆無忌憚地侵犯威爾的每一吋肌膚,數以萬計的觸手伸進他不斷湧出血流的傷處,攪弄一番再勾出更多鮮紅紗線,粗暴地蹂躪他再將他佔為己有。肉體的疼痛比方才益發劇烈,而灌進食道的鹽水與紅酒,則混合成一股了無生趣的滋味。

  正當威爾認為自己對世界最後的記憶,將是這口令人憎惡的訣別酒時,一雙微翹的唇貼上了威爾,將他的身體緊緊抱住,分享他的苦悶,替他阻斷了更多襲擊。

  威爾努力忽略疼痛敞開門戶,舔舐那抹帶著激情與理解的溫柔,更加用力回應對方的吻,感受對方的溫度與呼吸,以及包圍住自己的體熱。他閉緊眼睛,隨著對方口中的香氣繼續沉淪。

  萬籟俱寂,明月仍照著那片吞噬兩人的黑色汪洋。

  

三年前


  夜幕吸收了萊克特大宅的最後一抹光亮,漆黑中只剩下映著屋外路燈的炯炯眼眸。

  威爾倚著廚房的流理台,呆望著通往客廳的走廊,彷彿只要再過一會兒,套著大衣的暗金髮男人便會出現,熱切地邀請他品嘗紅酒與晚餐。即使他已習慣獨自待在這座大宅一整天,但是漢尼拔會再現身的錯覺卻從沒停止過。

  暗褐色的血漬已溶進深色地板中,成為木質紋路的一部份。威爾在去年聖誕節後,曾透過關係找來專門清理凶案現場的清潔人員,仍然無法清除他一生中最駭人的記憶渣滓。只是清理萊克特大宅並不只有抹滅那些曾經存在的兇案,而是重新拾回更多無法與外人道的回憶。

  他常常在屋裡上下來回,檢視漢尼拔遺留下來的物品或衣服,宛如透過這些「紀念品」,能夠再度連結他與漢尼拔,無論是新的認識或是舊的認知。他從不知道自己能夠記住這麼多西裝款式,每一件都能從他充滿創傷的腦袋,引出各種歡樂與不堪的影像,使他或哭或笑,無法自己。他很慶幸從沒被人看到過,除了艾比蓋兒。

  艾比蓋兒並不是隨時出現。有時威爾會看見她從眼角一隅冒出,轉過頭卻不見蹤影;有時她會停留稍久一些,在威爾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腔。威爾認為艾比蓋兒只是思念的投射,但她的反應常常又出乎意料,使得威爾不禁懷疑起來。只不過答案為何毫無意義,不需求死便能再相見已帶給他不少慰藉。

    久等不見屋主的身影,威爾的神智再次瀕臨渙散,好似他終日聚精會神只為了迎接這一刻,今日又必須失望而歸,一切都在預料之中,只是內心深處卻怎樣都無法接受。他揉了揉眼窩,試圖恢復精神與理智,準備往大門走去。

  通往大門的路並不漫長,不過從窗外映射進屋內的陰影交錯下,讓整個路程多了詭譎的氣氛。雖然威爾幾十年來都住在荒郊野外,對夜晚所製造神秘並不陌生,但是不代表他就樂於浸淫在這些影子裡。就在他覺得有點心煩之際,一陣忽遠忽近的說話聲傳到他的耳邊。

這個聲音……?威爾注意到不遠處樓梯上的影子好像有點不一樣。

  「哈囉,威爾。」熟悉的異國腔在前方響起。

  「哈囉,萊克特醫生。」威爾鼻子吭了一聲。「這是現實嗎?」

  「現實與幻象都是由我們的頭腦所創造。」漢尼拔的聲音依舊飄搖不定。「你認定的現實也許是別人的幻象,別人認定現實也許是你的幻象。」

  「在我的現實裡,你已經離開了。」

  「那麼你為何不去尋找現實的我,而要在幻象裡創造另一個我呢,威爾?」

  「大概因為我希望活在幻象,而不是現實吧。」威爾平靜地說著。「我的現實已經被你破壞殆盡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你為何還想尋找將你的現實破壞殆盡的我?」

  「是你想被我找到,我只是隨著你丟的麵包屑尋找你,萊克特醫生。」威爾微笑。「你總不希望麵包屑被隨便一隻小鳥吃掉吧?」

  威爾已經慢慢走到樓梯下面,一個看似漢尼拔的身影站在往下階梯與往上階梯的緩衝處。漢尼拔面對窗戶,全身被屋外燈光所覆蓋,完全看不清五官,彷彿一紙黑白輪廓圖。從他身後拉出的一道長長人影,與威爾的影子的交錯,然後延伸到更後頭的地方與樹影結合,有如一個巨大的鹿角人形。

  威爾思索了一下自己是否該上去,後來還是決定站在下面觀察這個如同真實存在的幻覺。

  「如果被另一隻小鳥吃掉,對你的現實會造成什麼損害?」漢尼拔似乎渾然不覺威爾就在下面盯著他。

  「我想知道……」威爾表情黯淡了下來。「如果那時選了另一條路,會發生什麼事?」

  「你有想像過發生什麼事嗎?」

  從剛才就出現的窸窣聲逐漸擴大,演變成來自四面八方的喧囂,將漢尼拔的話語推往無盡的虛空,纏繞住佇立在原處、仍望著前方階梯的捲髮男子,雜音最後爬向他的耳廓、攻擊他的耳膜,形成一陣又一陣的驚叫聲。

  威爾感覺到世界正在劇烈地晃動,他快要跌落到那片盡頭不知在何處的影子裡。

  「Monsieur!Monsieur!」

  來自左肩的拍打使威爾驀然張開雙眼,只見穿著合身制服、神情努力保持鎮定的女子彎腰看著他,而四周投來鄰客懼怕與不友善的目光,好似他是恐怖份子,而且他隱約聞到一絲嘔吐物的味道。身邊的陳設及右側拉下的小窗,讓他想起自己還在飛機上。

  「先生,我必須麻煩您把這些照片收起來……」空姐改用參雜微微法腔的英語,並將幾張A4大的照片遞給他。「已經影響到其他的乘客了。」

  「照片」兩字敲醒威爾的腦袋,他的眨眼次數頓時爆增,睫毛都快打結,不安在他眼裡擴散。他確實在昏睡前翻閱取自法國警方的兇殺案資料,現在手中只剩下零散紙張的文件夾證實了他的記憶,檔案照想必是在他睡著後掉落一地。

  「先生,我知道您是警察,」空姐露出淺淺的笑容,刻意強調「警察」二字。「不過不是每個人都能把這些照片當開胃菜的唷。」

  威爾十分感激空姐以玩笑替他解決當前危機,低聲說了謝謝,然後尷尬地向一臉放下心來,轉為好奇的人們點頭致歉。他可不想因為誤會被趕下飛機而耽擱行程,甚至再被搜身調查。在過去一年來,他已經受夠這些事情,現在唯一驅動他的就是見到那個人,這一切的始作俑者,也就是他最掛念的……朋友。
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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